第七天 早晨,我想站起来,可是双腿己适应了弯曲,我刚站起,又一屁股坐了下去,双腿疼痛不已。我只好用手撑住膝盖,就这么弯腰站一会,然后再撑住大腿根站一会,再直起身站一会,这样才能迈开大步。天气很好,我向下一望,似乎岩石地带已经很近了。我觉得,今天应该能下去。我拿了五颗糖,连着糖纸一块咽了下去。 路途单调而危险。走下雪坡,绕过裂缝,躲开雪崩。有时好不容易左躲右闪绕过几个裂缝,可眼前的裂缝却过不去了。没办法,只能绕回去,从另一个方向重作努力,这种无效的往返极耗体力。走了几个小时,再一回头,直线距离只有一、二百米。阳光灼热,我敞开羽绒服正走着,耳边渐渐响起了《潇洒走一回》的歌声,遥远得似乎来自天边。是从镇上传来的吗?能传这么远吗?可声音太真实了。我使劲晃脑袋,可歌声依然不停地在耳边鸣响,一直伴随我直到获救,白天出现,夜晚停止。时有时无,时至今日,我依然不知它到底是真是幻。 中午,我走到一个圆圆的小台地,它平滑得就象一面镜于,真象一个没有一丝波浪的小湖。
我犹豫了一会儿,不忍心踩进去,破坏了这一份完美。稍后,我哑然失笑,命都保不住了,还有这种心情。走过台地,早已雪盲的眼睛开始不舒服。我坐下来想休息休息眼睛,却不料疲乏悄悄袭来,我昏昏睡去。 不知多久,我突然一个激灵,我今天必须下山啊,怎么能睡觉呢?一看表,一个小时白白浪费了。我有点急了,加快了步伐。可这种时候,着急一点用也没有。我已无法按计划的路线走了。因为四周的冰雪地形看起来全都一样,找不到什么特征,实在累了,我就鼓励自己“今天就能下山了,再坚持一下。”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想闭上,两腿发软,发自身体最深处的疲乏简直无法抵抗。呆滞的大脑一直在想:“有一碗酥油茶该多好,热气腾腾的端来,我能一口气喝下。不能只有一碗,我能一口气喝一锅。”回想起上山前在藏民家喝茶,我只喝了半碗,现在不禁后悔得要命。 时间过去很长了,尽管走得很慢,在我的左手不远处,终于出现了黑色山脊。只要踏上岩石就好办了,到时就算爬也能爬下去,但只要留在冰川上,就时刻可能碰到危险。现在我大约处在5300米的高度,已经进入了冰川消融区。我象到了黄土高原,四周的冰面极其破碎,裂缝密如蛛网。已是下午六点了,离天黑还有二个多小时,离黑色岩石山脊也就二十多米了,只要越过一个雪坡,穿过一个滚石槽,就成功了。我是多么渴望能躺在岩石上,而不再是坐在雪地里度过今夜啊。 我满怀希望地上了雪坡,雪极松,一踩下去深及大腿,突然左脚一松,整个身子摔到了雪堆里。雪一下子埋到了腰间。我急忙用脚在下面来回探了探,不是裂缝,我松了口气。我想撑起身子,两手刚用力,雪就塌了下去,无奈,我只好又将脚抽出了鞋,轻轻地抽出身子,然后开始挖鞋。我想起一句话:你不能逃避。
这次埋得深,而且雪太松,我刚用手挖出一捧,坑边缘的雪又滑落下来。我埋头干着,不看外面,也不去想时间。渐渐的雪套出来了,鞋帮出来了,鞋面也出来了。我抓住鞋帮,左右摇晃着将它拔了出来,我坐在已经一米深的坑里,看看表,用了五十分钟。命运这种残酷的玩笑实在使人伤心。 这一番折腾让我雄心全无,而且前面的雪更加松软。我决定不走了,就着现成的雪坑稍加整理,蜷曲着身子坐了下去,以前,我是用冰镐垫在底下,冰镐留在了裂缝里以后,我只好就脱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。不过,不管是镐还是鞋都令人极不舒服,逼得我不停地挪动重心。我用外衣罩好头和膝盖,感到深深的沮丧,一天又一天,每天早上充满希望地出发,到了晚上却发现自己依然还在山上。
坐在坑里,双腿无法伸直,双膝长久弯曲后如撕裂般疼痛。我也不去理它,过一阵自然也就适应了。手指早已好几天没有触觉了。我掀开罩在头上的外衣,清冷的月光立时洒满全身。我抬起头来,深蓝的天幕上,淡黄色的月亮从万里之外静静地看着我。身后,我曾经征服的雪山依然耸立,挡住了半边天空。千万年来,这里只有月亮,冰雪和孤独的风。我仿佛进入了一个永恒寂静的世界。 第八天 清晨,我被一只鸟的鸣叫声惊醒了。 这是七天来,我见到的第一个生物。我久久地盯着它,看着它洁白的身躯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翱翔,在我的头顶上盘旋鸣叫。生命和自由是多么令人向往啊,我哽咽了。
我将最后一颗糖放进口袋,拉好拉链,计划最后的路线。向左走已然不可能,我转而向右,准备横切东山脊,东山脊高达几百米,一条冰川从上面直挂下来,坡度很陡。我要做的是从山腰横着穿过去,越过整条冰川,然后到达岩石地带。 我面朝冰坡,双手尽量摩擦冰面,用没有冰爪的雪鞋在冰雪坡上踹出一个个雪窝。坡度从五十度渐渐增大,最后达七十多度。我的脚一次又一次地滑脱,一点工具没有,我只能让身体尽量下压,然后听天由命。我滑下去,雪在我屁股后面缓缓堆积起来,最后把我阻住。于是我又继续横切。一分钟又一分钟,一小时又一小时,在陡峭的冰坡上我无法休息。冰面也越来越硬,雪鞋要猛踢三四次才能踢出一个仅能容纳鞋尖的小窝。脚不停地打滑,我浑身疲软无力,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了,实在不行了,我就把脸贴在冰上,喃喃地祈祷。 好多次,我想干脆松开手,滑下去。如果幸运的话,下面是一个缓坡,那就能活下去。不然就让死亡来解脱这无尽的痛苦的吧,为什么不试一试?可我一遍又一遍否定了自己。冰川被一点点越过去了。我不知道走了多长,也不知道还有多长。黑色岩石距我越来越近,终于距我只有不到二十米了。我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,就要成功了。摹然,一道八十度的硬冰川出现在我面前。我愣住了,没有冰镐、冰爪,我没法从一面竖着的镜子上走过去。从上。下绕也是几乎不可能的。难道离生存只有二十米了,我却永远也无法到达了吗?正在我陷入绝望的时候,耳边传来了几声隐隐的呼喊,我以为是幻觉,可声音越来越近。我紧贴在坡面上,小心地回过头。在陡峭的山脊下,三个黑点正在巨大的冰川上向我移动。我感到一阵兴奋,可是却丝毫没有放松。我并不敢完全依靠他们。 三个黑点到了山脊根部。一番大喊大叫之后,终于建立起了联系,是雪山乡的三位藏胞,在他们的指导下,我坐在冰坡上,一点点向下挪。向左、向右、再向左一点,好了,现在只差最后一个陡坎了。五、六米高,在陡坡左边就是一个大裂缝。我停了一会,仔细观察,我必须沿一个弧形滑下,不然得掉进裂缝。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,我闭上眼睛,把该做的动作又默想了一遍,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松开了手。
滑动速度快得难以想象,我根本来不及看只能凭着感觉,不停地推雪,突然,一根绳子一下勒住了我,我立刻失去了平衡,头部朝下,向裂缝冲去,在这一刹那,一个人影从地上扑起,死死抱住我的左脚,拉住了我,把我带回了人间。 我抬起头,三张诚恳欢欣,饱经阳光的脸正关切地望着我。我说不出话来,七日六夜后,泪水第二次流过了我的脸颊。 (全文完)
......
事后,队员王军标经搜寻无结果,认定遇难。
孙平随身携带有一卷胶卷,被当地公安部门用于取证。
两年以后,这些照片回到孙平身边。照片记录了山上发生的一些情况。
随后,孙平得到了由中国登山协会颁发的阿尼玛卿II峰登顶证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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